一
我对印的开始形象，是小时闲翻大人的杂物箱柜，翻出一些“方单”“抱约”之类，其间一枚印章，上刻“韩公亮”三字。实际生活中并没有对应此名之人，猜测应是某朝某代的了。长大之后，我对石头有了少许知道，忽然想到那枚印章原料，外色黄红，石皮油润，半呈通透，手感细腻，难道就是以“克”论价的田黄石？回头要去印证，但是时过境迁，印章不知所踪了。
作业之后，我屡次采访一名成功的乡企名人。见他每次洽谈合同，均是腰间别着一坨物什。合同谈妥，两边画押，他便解下腰间那物，一坨大，一坨小，一坨圆，一坨方，别离蘸了印泥，往合同上摁下——两坨原来是企业公章和个人名章。暗里问他秘书，为何不学对方洒脱签名，却道“咱们林总从小不会写字”。
▲刘江先生（左）与本文作者。汪渔供图
及至北京奥运会发布会徽，主体图形是我国传统印章，声明以金石印章为形象，是我国公民对奥林匹克的真挚尊敬。此时此刻，肃然起敬：我国“印”，岂止一枚方寸之物，它是我国印记、我国符号。
机缘巧合，要去西泠印社。
其情切切，其心殷殷，滔滔汨汨，无以复加。
西泠印社地点地名，大致表现了西泠印社气质。
此地名为孤山。
“孤”乃孤高之孤。
自光绪三十年创建至今，西泠印社从事着一门孤高的学识：金石之学。此社素以承继民间传统的同人结社标榜，民间建议，民间创建，传统文人结社，传统文人风骨。
其间社员，多为骨灰级金石“顽主”，所做之事，匪夷所思。比如，印社同仁为赎一块石碑，居然征集大洋11270元，以其间8000大洋赎碑，以余款在印社内筑成石室，保藏此碑。又如，社员李叔同，成为“弘一”前夕，托人在西泠印社墙壁上凿洞，将保藏多年的90余枚印章藏了进去，之后头都不回，做了和尚。再如，社员傅抱石,得意之作往往成于酒后,闲章名号“往往醉后”，当年与关山月协作公民大会堂那幅《江山如此多娇》，居然专门写信要酒。
“面面有情，环水抱山山抱水；志同道合，因人传地地传人。”西泠印社走过百年有余，旧日的纯民间学术集体，当今已是世界性学术组织，社员遍及我国及日本、韩国、新加坡、马来西亚、法国、捷克、加拿大。
作为“全国第一名社”，它不仅是我国现存前史最悠长的文人社团，仍是海内外研讨金石篆刻前史最久、成果最高、影响最广的艺术集体，在世界印学界享有崇高位置。
二
已然社员非常了得，社长岂非俗人？
西泠印社社长前后一共7位：吴昌硕、马衡、张宗祥、沙孟海、赵朴初、启功、饶宗颐。首任吴昌硕乃“石鼓篆书第一人”“文人画最终的顶峰”，二任马衡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，7任饶宗颐与钱钟书、季羡林齐名……
7位之外，履行社长，仅有一名，名叫刘江。
咱们一行，正是奔他而来。
甫一进门，便见一位老者，1.7米左右个头，白色短袖衬衫，黑色长裤，品格清高，描述消瘦，面色光润不见皱纹，点点灰发装点于满头银发之中，一双睿智的眼睛隐藏在金丝眼镜后边，宣布柔软坚韧的亮光。
以貌识人，心中暗赞：好一位名老中医！
踌躇之间，“名老中医”逐个握手，毛遂自荐：刘江。
刘江先生，1926年7月生，重庆人。
一口道地的重庆口音，带领咱们穿越如烟岁月。
先生的传奇，从出生地万州孙家镇动身。
1945年中等师范结业，考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，学国画、学油画，跟从校长潘天寿学书法、学篆刻。尔后参军入伍，抗美援朝。1957年复学，1961年结业，留校任教。我国美术学院教授、我国书法家协会理事，现为西泠印社履行社长、我国印学博物馆馆长。
先生的书法、篆刻别出心裁。刻师诸乐三、法吴昌硕，追探古玺印之神韵，尝试以卜文、汉金文入印，入古出新，广采博纳，甲骨、钟鼎、汉篆、玉箸、清篆无不精研细琢，别开新貌。多年实践与心得，凝聚成数十部学术专著：《篆刻艺术史》《篆刻技法》《诸乐三评传》《吴昌硕篆刻艺术研讨》《我国书法全集·吴昌硕卷》《论甲骨文百印集》《略论唐宋元官私印》《论气》……蒋孔阳赞赏其《篆刻美学》：“篆刻美学迄今尚空白，尊著的出书填补了这一空白，仅此一点，厥功不泯。”
1997年，先生建议，赵朴初出头争夺，建成我国印学博物馆。这是我国第一座集文献保藏、文物展现、学术交流于一体的印学专业博物馆。
“留得西泠干净土，家风梦篆有斯人。”
先生建议，为艺术立言是艺术家的本职，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也是思想家。注重传统、尊敬前贤、优待同仁，艺术成果与人格魅力一齐闪烁。我国书协颁发他“二十世纪德艺双馨艺术家”，我国文联颁发他“造型艺术成果”奖，获评“我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果奖”。
先生一向坚持“艺术的最高境地是让艺术回归公民”。
他这样说，也这样做。80岁时，他将包含40件篆刻在内的100件著作捐献给浙江省博物馆；81岁时，把精心创造的60件篆刻珍品捐献给我国美术学院、100方篆刻精品捐献给西泠印社。
先生的乡愁，从杭州动身，不断回来万州。
他先后为万州一中、分水中学、孙家小学等捐款数十万元。向三峡移民纪念馆捐献书法著作80件、篆刻著作20件。长江之滨，平湖之岸，有他手书的“平和广场”。
由是感佩，西泠印社100余年不衰，凭仗的不仅仅是书法金石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耸峙。
三
《盗墓笔记》里说，西泠印社周围是古董店“吴山居”。
实际的状况是，西泠印社近邻是“楼外楼”。
楼外楼、山外山、天外天，都是饭馆的姓名。
酒是黄酒，菜是楼外楼的必点菜。东坡肉、西湖醋鱼、西湖糖藕、杭州小笼包。
“相见无杂言，但道桑麻长。”席间论题，满是乡风乡情。先生说话，声响不大不小，节奏不疾不徐。在场后生，敬酒奉菜，他均允许致意，之后浅尝辄止。言出乎心，不加润饰，举手投足，俱是文雅。
当他向我碰杯暗示的时分，我忽然猎奇他的手。
那一刻，脑里闪现了课文里的情节：陈秉正的手成了铁耙，什么荆棘蒺藜都刺不破它。手掌是四方的，粗而短的指头都伸不直，硬邦邦的真像个树枝做成的小耙子。
亮堂的灯火之下，我细细打量了先生的手。
这双手并不粗糙，更不像铁耙，但是左手右手，各有手指显出老茧，一根手指的指甲缝里，还有雕琢时留下的粉尘印迹。
这双手一旦摊开，掌纹里都是时刻的样貌，山河的浅笑。这双手一旦环绕金石靠拢，马上变得猛健、淳厚、老辣，刀刀冷静，笔笔淳厚，章章奇绝。
这是一双领衔我国印坛的手，高擎着甲骨文、叠篆印的旗号，远绍秦汉，誉满海外。
饭毕，先生意犹未尽，高雅正浓，提议现场挥毫。
咱们一行的领队达理，家里保藏有启功书写的“宁静致远”，所以先生为他题写“澹泊明志”。世人当即意会，启功先生是西泠印社第六任社长，刘江先生是现任履行社长，今天澹泊明志得以配对宁静致远，相得益彰，佳偶天成了。
当时，我正想结集文字，拟名《渔眼向洋》。先生叮咛在场弟子李子侯，为我书写了“渔眼向洋”。
出得楼外楼时，月明星稀。
西湖之岸，微风习习，似乎源自春秋的精致，正携着唐诗宋词，捎一段明清流韵，轻拂而来。
西湖湖面，有舟夜航。
一船明月一帆风。
